十九、坦白
百里屠苏醒过来的时候，是在一间陌生的厢房。
房间内的陈设很简单，造型也都很古朴，不像是人家的客房，也不像是客栈，倒有些类似记忆里修仙门派的装饰风格。
脑子里仍是昏昏沉沉的，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醒后又躺在那儿缓了一会儿，知觉渐渐回归，他试着坐起来，这一动，才发现自己的手被另一个人握着。
淡蓝的柔光在交握的手掌间闪烁着，少女趴在床头，像是累得睡着了，可饶是如此，从那只素手中传来的温和的灵力却一直没有间断过。
脑海中飞快地闪过数个画面，百里屠苏闭目定了定神，再睁开时，望向晴雪的眸光有些复杂。
她一直都是这般……也不知过了几天，她这样给他输灵力，身体可还吃得消？
不敢贸然抽出手，他试着运用自己的真气去切断灵力传输的回路，不想两股真气刚一接触，晴雪似有所感，立刻就醒了。
“苏苏！”大概是以为情况有变，晴雪被吓到一样猛地抬起头，待看到好好坐在那儿的少年时，脸上的惊色顿时化为了欣喜。
“苏苏，你醒了？”
“嗯。”百里屠苏点点头。
“苏苏，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晴雪单指搭在自己唇上，有些迟疑地道，“在山上时你突然就晕倒了，把大家都吓坏了。虽然感觉……不是煞气发作，但是其他治疗的法术都没有用，只能把我的灵力渡给你了。你有没有好一些？”
“已无大碍。”
“那就好。”听他这么说，晴雪顿时松了口气。
“此处是？”
“这里是潮生阁。”晴雪一边解释，一边倒了杯水递给少年，“本来苏苏你昏迷后，你的师妹是想带你回天墉城的。是潮生阁的阁主说路途遥远恐耽误疗伤，不如就近歇息，所以大家就都来她这里了。”
“潮生阁……”这个名字很陌生，他也不确定自己原来有没有听说过，不过既然安全，倒没必要细究太多。“师妹她……可是回了天墉城？”
“没有啊，她昨晚陪我守了一宿，今早才回去休息。现在应该醒了吧，苏苏想见她吗？那我去喊她来。”
“不必。”百里屠苏摇头。
“哦。”晴雪应了一声，也没再提去喊人这一说，看上去竟是有几分乖巧。
屋内忽然陷入了沉默。
百里屠苏几次想开口，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晴雪看出来了：“苏苏……有话想和我说吗？”
百里屠苏低声道：“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嗯？”晴雪歪了歪头，“没有啊。虽然，我确实有很多疑问，但是我知道，有些事，苏苏你不说肯定是有你的理由的。所以，不要觉得为难啊，等你觉得可以说的时候，再告诉我就好了。”
“……”百里屠苏闻言，垂眸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当日，我在冰炎洞内醒来的时候，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那个银发少年。”
当日他之所以不辞而别，就是不想他和银发少年的约定将其他人尤其是晴雪牵扯起来，只是如今，那人既然已经盯上了晴雪，再隐瞒下去，似乎也是毫无意义了。
随着百里屠苏将当日的事娓娓道来，晴雪眸中的神色也是变了又变。
在山上时，凭两人交谈那只言片语，她就已经猜到曾经苏苏提过的神秘黑衣少年到底是谁，她也想过，苏苏的复活或许和凶剑有关，只是，她没料到的是，苏苏竟是从来都没有真正复生过。
兜兜转转，隔了这么多年的光阴，命运好像和他们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曾经，在她以为两人还有很多的时间去携手看遍世间风光，一起慢慢变老的时候，他为了天下苍生毅然解封散魂，只留给她最后一面；之后，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她独自踏尽万里山河，却始终不曾找到真正的复生之法。她不在意，也不曾绝望，甚至做好了一直寻找到生命尽头的准备，可就在这时，他忽然出现了。
依旧是当年的模样，生死不曾在他身上留下丝毫痕迹。
她也担心过，但更多的却是感激。无论如何，苏苏终于回来了，他们，还会有很多年的时间，可以去完成当年未完成的事，去看许多当年不曾看过的风景。
不想，陡然之间，一切突然就又回到了原点。
只是……
听着少年清冷的声音，看着那曾一度无处追寻的熟悉眉眼，她忽然又觉得，情况也不是很坏。
所以，当少年的叙述告一段落的时候，晴雪轻声开口道：“苏苏，讲出来了，会不会觉得轻松一些了呢？其实，事情也没有很坏啊，只不过是和当年一样而已呀。”
百里屠苏：“……”
“而且……细算的话，现在的情况还是要比当年好上许多的吧，虽然、虽然不知道那人在复活苏苏的时候，对你做了什么，但是，起码不会像煞气那样让你迷失了心智吧？”晴雪的眉眼间仍然有一抹担忧，说出的话却很轻松，“再难的事情，只要肯面对，总会找到解决的法子的。”
“我……我会陪着苏苏，不管要走多远，找多少个地方也无所谓，一定，一定能有解封而不散魂的法子。”
百里屠苏怔怔地望着她，耳畔少女的温柔坚定的语声忽然间与脑海里倏忽闪过的另一个声音重合了：
【“我……”
“会一直、一直陪着苏苏，去哪里都好，到多远的地方也无所谓，天涯海角都可以陪你……”
“直到那个襄垣醒过来，我们就去找让你不会化作荒魂的法子……苏苏一定、一定不会有事的……”】
“晴雪……”少年不自觉地低唤出声。
“嗯？”
“……谢谢你。”
“谢我做什么？”晴雪抿嘴笑道，“真要谢我，苏苏就答应我，以后不要再自己一个人独自离开了。”
【“谢什么谢，真要谢的话，就答应我你以后都要开开心心的。”】
“不论以后发生什么样的事，我都是愿意和你一起面对的。”
【“……不管怎样……都不要分开……”】
“天大的事，只要有人愿意分担，也就没那么难捱了，你说对吗？”
“……”百里屠苏微微闭目，掩去了眼中的波澜，轻轻点了点头。
晴雪笑了一下，还想说什么，忽然有人敲门。
得到回应后，外面的人推门进来，却是芙蕖和一个穿着天墉弟子服饰的小少年。
“师兄，你醒了啊，感觉好些了吗？”
“嗯。”百里屠苏点点头，目光在芙蕖身上停留了片刻，就落到那个小少年身上。
小少年似乎见了生人有些拘谨，身板站得笔直，双手一直背在身后。
百里屠苏的目光滑过小少年还带着几分婴儿肥的稚嫩脸庞、眉心的一点朱砂，最后落在他身上的弟子服上。
他不记得以前了，可眼前这个小少年，令他感觉像是看到了幼年的自己。
芙蕖也注意到了他的眼神，微笑着道：“这是大师兄的弟子玉泱，师兄，你看，是不是很像你小时候呢？”
语罢，也不待百里屠苏回话，就转向玉泱道：“玉泱，这位是你师父的师弟，我的师兄——百里屠苏，快，叫师叔。”
玉泱将背后的双手拿出来，小心翼翼地将掌心睡着的小东西交给了晴雪，毛绒绒的一团，看不太清楚是什么动物。
把毛团交出去之后，玉泱再度站直，仔细整理了衣服，而后双手抱拳，躬身，恭恭敬敬地给百里屠苏行了一个晚辈礼：“弟子玉泱，见过师叔。”
芙蕖在一边看着，嘴边不禁又露出一抹微笑，侧头看向百里屠苏，打趣道：“师兄，你这个师叔第一次见师侄，可否备了见面礼啊？”
百里屠苏：“……”
玉泱张了张嘴，正想说什么，就见芙蕖单手背在身后，隐秘地冲他摆了摆，他不明所以，却还是听话地没有再作声。
“身无长物。”
“我天墉弟子，外物何足道哉？”芙蕖道，“师兄尽得前代执剑长老紫胤真人的真传，何不传玉泱几招？”
百里屠苏摇头：“岂敢自负？师兄当年剑法已是不凡，这些年修为想必日益精进，我如何能越俎代庖？”
“师兄……”
百里屠苏默然片刻，忽然道：“师尊和师兄……这些年可好？”
“……”气氛忽然就沉重了起来，良久，才听见芙蕖低声道，“挺好的。执剑长老自师兄你走后，不久就让出了执剑长老的位置，隐居昆仑山深处不问世事，这些年，大师兄和我也常去拜望。”
“大师兄他接任了天墉掌门，也很好，就是……很挂念你。”
“师尊……师兄……”
重逢以来，芙蕖就好像忽然褪去了这些年来的稳重，一直表现得和当年一般，她没有问过当年的事，甚至在百里屠苏昏迷的时候，也不曾向晴雪打探过。
某种程度上，她和晴雪的想法是有些类似的，都觉得既然人已经回来了，过去的那些事，忘就忘了吧，没有必要再去提了。
可是如今，听到百里屠苏问起天墉、问起紫胤真人、问起大师兄，当年她得知真相时的悲伤、这些年来的企盼，忽然一股脑的翻涌了上来。
她忽然就有些克制不住：“师兄，你跟我回天墉城好不好？这些年，执剑长老，还有大师兄和我，都很想你。大师兄也一直守着当初的那个约定。”
“执剑长老之位至今空悬无主，因为在大师兄的心里，只有师兄你才担得起那个位置。如今、如今师兄你终于回来了……”
“芙蕖……”
“师兄！”芙蕖急急打断他，忽又像惊觉自己失态一般，缓和了语气道，“我不求你能回天墉城接任执剑长老，只是、只是……至少和我一起回去看一看，住上几天，好不好？”
百里屠苏：“……”
“师兄……你答应我……好不好？”
拒绝的话在嘴边几度打转，只是看着芙蕖恳求的眼神，怎么也说不出口，半晌，他才点了点头：“我会回去的。”
芙蕖立刻笑了：“师兄，我们这便动身吗？”
“不是现在。”
“为什么？”
百里屠苏道：“尚有要事在身。”
“好吧……”芙蕖的眼神里染上了几许失落，“那我就先和玉泱他们回去了，师兄，你多保重，把重要的事情办完，就尽快回天墉城看我们啊。”
“嗯。”百里屠苏点了点头，眸光闪了闪，忽然又嘱咐道，“回山之后，莫要与师兄提起我。”
芙蕖愣了一下，不解道：“这是为何？”
“莫问。”
“好么，我不问就是了。”芙蕖心中虽觉有异，却也没有多想，猜测师兄约莫是想给大师兄一个惊喜才不许她提的，不然他平安回来这样的一个大喜事，为什么不能让大师兄知晓呢。
“师兄，师妹走了，你多保重。”
玉泱也行礼告辞，随后同芙蕖一起离开了。
两人出得门去，谈话声却还隐约传来：
“……长老，……便是你和师父提过的……”
“……是啊，……等师兄回了天墉城……那时你就知道了……”
语声渐渐远去，屋内又恢复了寂静。
百里屠苏看向晴雪，正好晴雪也想给他看那个毛团子，两步走上前来：“苏苏，你看。”
“阿翔。”
“不是大鸟，”晴雪的语气有些低落，“瑾娘姐姐说大鸟已经死了。不过，这是大鸟的后代，也算是大鸟生命的延续吧。”
“嗯……”
“苏苏，你说，我们给它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百里屠苏看了看那只睡着的海东青幼崽，又看了看兴趣盎然的晴雪，道：“你定。”
“我取么？”晴雪惊讶，她本来是想把这只幼崽的名字留给苏苏的，不过既然苏苏由她来取，那么……
“叫它翔二爷好不好？”
“嗯。”
“翔二爷，嘿……”晴雪摸了摸小鹰的羽毛，“以后就叫你翔二爷啦。”
翔二爷：“……”
老人家睡得正香，拜托不要打搅。
晴雪又摸了一会儿小鹰，直到小家伙抖了抖翅膀，似乎要醒了，才依依不舍地收回手。
百里屠苏在一旁看着，忽然问道：“你……还养虫子吗？”
“咦？”晴雪抬头，讶然道，“苏苏你还记得？唔，以前养的已经不在了，不过我后来又抓了些新的，苏苏你要看吗？”
“……”
没得到回应，晴雪也不失望，又闲话了几句，见百里屠苏眉宇间隐有倦意，才恍然道：“苏苏我是不是打扰你休息了？你才刚醒，要不要再多睡一会儿？”
“不必。”百里屠苏道，“已无大碍，终是他人地方，尽早离去才是。不如今日前去告辞。”
“唔，也好……”晴雪想了想，“那，我们回桃花谷吧。不久前我才回去看过，桃花谷里的桃花都已经开了，正好回去看看，而且那里灵气充沛，对苏苏你的伤也有好处。”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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