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里ぁ寻欢

二十二、幽都

    终年积雪的中皇山,带着亘古未变的清冷与寂寞,默默地屹立于北方大地。


    百里屠苏与晴雪一路向深处行去,打败蛊雕后,又继续行至最深处,终于看到一座神庙。


    庙前,背对着他们站着一个佝偻的身影。


    “婆婆。”


    晴雪走上前轻唤。


    “晴雪,你实在太过妄为,竟一再将外人带至中皇山。”彭婆婆身形不动,只厉声道。


    “婆婆……苏苏,他也不算外人……十年前……我只是想再求见娘娘一次……”


    听见那两个字,彭婆婆终于转过身来,目光从晴雪身上滑过,落到百里屠苏身上,片刻,她点了点头,道:“原来是你,难怪……”复又看了晴雪一眼,她再次背过身去,“娘娘已命灵女前来传话,放任通行。你们,自去神殿即可。”


    “多谢前辈。”


    “婆婆,我……”


    彭婆婆摇了摇头:“去吧。”


    ……


    晴雪和百里屠苏一路来到娲皇神殿门口,已有巫祝在那里等候。


    晴雪看见那人,眼睛一亮,上前道:“巫姑姐姐。”


    巫姑依旧带着那张挡住了半张脸的面具,眼神无波无澜,嘴角亦抿成了一道直线,分不清她是喜是怒。


    目光平平地扫过晴雪,落在百里屠苏身上,上下打量片刻,转而对晴雪淡声道:“想不到,十年未见,你居然真的做到了。”


    “巫姑姐姐!”晴雪惊呼,生怕面前的人将她当年向娘娘请求的事情都讲出来。


    那些事情,暂时她还不想让苏苏知道。


    许是巫姑本来也没打算讲,也许是被她打断后明了她的意思,巫姑看了她一眼,接着道:“将铸魂石交予我,你们就可以进去了。”


    当年蓬莱一战后,欧阳少恭手上的那块铸魂石本来就应该收归娲皇神殿,只不过晴雪用来收了百里屠苏的魂魄,向女娲请求后,被允许暂由晴雪保管。如今百里屠苏既已复生,将铸魂石交回娲皇神殿也是理所当然。


    是以晴雪也没有迟疑,就把随身带着的玉横给了巫姑。


    巫姑离开后,娲皇神殿的大门也由灵女缓缓打开。


    大殿中,有十数名灵女分立两旁,殿中的高台上,正站着一名身着灵女服饰的人,相貌并不出奇,可是看过来的目光却满是悲悯。


    “拜见女娲娘娘。”


    有过十年前的经验,晴雪当然知道这是女娲娘娘的精神依凭在了灵女身上,当即行礼。百里屠苏也紧随着晴雪向女娲见礼。


    “大巫祝之子……想不到短短时日,再度相逢。”


    百里屠苏有些茫然,他猜到十年前自己或许也和晴雪来过幽都,但对此仍旧毫无记忆。当年……他也求见了这位神祇吗?


    “尔等来意,吾略晓一二。”


    “尔等,可曾……见过一黑衣银发的少年人?”


    百里屠苏微微睁大了眼:“确曾……见过。”


    “……异域……神祇……”


    “异域?”晴雪迟疑道,“娘娘说得异域……可是魔域?”


    女娲微微摇头:“吾不知其身世,亦不晓其来意……数月前,他闯入地府,吾在其身上感受到了浩瀚神力,却与吾等……差别甚大……故吾有此猜测……”


    没说的是,当时她的精神曾与那位神祇有过短暂碰触,比起他较之伏羲鼎盛时期亦毫不逊色的磅礴力量,更令她心惊的是,其神力中蕴含的尽是暴虐与毁灭之力。可是并不邪恶,仿佛他生来就是主掌毁灭之神。着实……奇怪。


    “他,救了苏苏,可是……”晴雪欲言又止,实在是有些不知该从何讲起。


    “……救人……可有条件……”


    神力既是主毁灭,自是不会如此好心。神祇的力量属性,某种意义上,和他们的心性是息息相关的。就比如女娲的神力,就是主创造和新生的,所以女娲对待万物,总是悲悯宽容的。


    “七把凶剑。”


    “……”女娲微微闭目,“终是……到了……这一天……却不想,竟非伏羲……”


    “在下有一事不明……他,既为神祇,何以要借在下之手寻找凶剑?可是有何限制?”百里屠苏道出心中疑惑。


    这一点是他一直不明的,如今从女娲大神口中得知那人竟是神祇之身,他内心疑惑不消反盛——能被女娲大神称一声“神力浩瀚”的神祇该是何等强大,既是如此,七把凶剑对其而言,应是手到擒来才对,又为何要借他之手,平白浪费那许多时间?


    莫非因为其本是异域神祇,在这里神力受到限制?又或者……是顾忌伏羲大神?


    “并无。”女娲慢声道,“吾与之仅有一面,然吾观其神力足以与伏羲比肩,其行走世间,而天界悄无声息,因亦在此。想来,其应是另有谋算。”


    顿了顿,她看向百里屠苏,道:“天时无常,命数错乱……十年轮转,尔仍未脱出这错乱因缘,想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异域术法,吾不明了……大巫祝之子,尔身中封印……解铃还需系铃人。”


    “娘娘……也没有办法么……”晴雪右手握于胸前,低声道。


    解铃还需系铃人……难道真的要把凶剑交于他吗?不可以的……可是苏苏的身体……


    百里屠苏侧头看她,低声道:“莫忧。”


    女娲将两人的神色变幻尽收眼底,忽而闭了闭目,再度睁开时,目中更多了几分怜恤和悲怆:“除焚寂外,余下六把凶剑的封印衰竭,算来,便在这数载之间了……吾已决定,将封印凶剑之地告知尔等。”


    “……吾会传与风晴雪摧毁凶剑之法,若是到了必要时刻……又或……待尔得到解封之法,便将凶剑尽数毁去。”   


    “……?!”百里屠苏先是一惊,随即回过神来,稍稍低下头,神色有些黯然,目光却依然坚毅如昔,微微摇头道,“何必……如此……生死本寻常,若因我一人,令剑中诸多魂魄烟消云散,纵然命数得续,又情何以堪。”


    风晴雪也道:“娘娘不是说过……要等那位大铸剑师襄垣醒过来,向他寻求解救剑中被困魂魄的方法?”


    “……襄垣……”女娲闭目,“吾之神力衰弱之势渐盛,恐怕等不到襄垣苏醒,便会与伏羲失去制衡……伏羲早已觊觎凶剑之力,吾……只能选择如此……”


    “……异域神祇,依其神力……应不会与伏羲同流合污……想来,稍有宽慰……”


    “……况且……天衍四九……那位神祇既能自铸魂石中摄出魂魄令尔复生……也许正应了那一线生机……其另有术法可令剑中魂魄重入轮回也未可知……即便不能,吾亦绝不会令凶剑落入伏羲之手……”


    “故,尔等不必愧疚……凶剑之祸,绵延千万年……或许吾早该将其毁去……尔多年坎坷,不得安宁,究根溯本,皆因吾封印凶剑,方牵连尔至此……若能在剑毁之前,救尔性命,亦是功德一件。”


    “娘娘仁厚……”


    “多谢……娘娘。”


    “仁厚……”女娲眸光微澜,“都道仙神无情,吾如何能独善其身……神力衰竭,或许,乃是天意……”


    “……娘娘……”


    女娲摇摇头,转道:“参悟摧毁凶剑之法须三天时日,风晴雪可留于神殿。大巫祝之子……尔之去留,自可随意。”


    …………


    离开娲皇神殿前,晴雪告诉了百里屠苏,她家在幽都的位置,这三天或可去那儿歇息,待三天后她学会了术法,便去寻他。


    不过百里屠苏此刻并不在晴雪家中,而是在幽都的街上,一根巨大的石柱旁伫立,他微微仰着头,正看着天上的忘川河。


    幽都没有阳光,只有这一条从亘古流淌至今的忘川河横于整个幽都上方,河中数不尽的魂魄散发着独有的光芒,星星点点,就像是人界天空上的银河。


    固然绚烂,却也高高在上,清冷魄人。


    从踏入幽都开始,他脑海深处的那些记忆碎片就又有翻腾之势,模模糊糊的他好像看到自己和晴雪站在忘川河下,一片宽阔的空地上正说着什么,却怎么也听不清,还有一些在类似的背景下的……,不,那不是在幽都,应该是在人界的夜晚,一样的星河霄汉,一样的两个人,背景中的城镇却各不相同。


    之前因要去求见女娲大神,而无暇整理那些碎片,现在终于能够静下心细思,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勉强记起一些,也都是一些零零散散的不完整的画面。


    记忆之事终究急不得,左右还能在幽都逗留三天,或许这中间又有什么事物能够触动他的记忆也未可知。


    拿定了主意,百里屠苏收回目光,转而往幽都深处行去。


    幽都街道不算很宽,两边的建筑也停留在古远的风格,以石屋为主,映着天上忘川河不算明亮的魂光,更显得冷硬、凄清。


    街上的行人也不多,偶尔有人经过百里屠苏身边,面上也没有表情流露,最多扫他一眼,就匆匆走开。


    那些人脸上的神情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是一种认命后的麻木,他们已经习惯这里亘古不变的寂静冷清,也已经做好准备接受自己的命运——他们离不开这里,也不会离开这里,世世代代,直到女娲大神神力耗尽,直到幽都被毒障彻底吞没。


    或许,那也不是真正的麻木,而是一种坦然。


    毕竟,心怀信仰,再多的苦痛,再多的寂寞,也都可以忍耐吧。


    “这位小哥看着眼熟,可是……十年前跟着晴雪来的那位?”


    听到晴雪的名字,百里屠苏不禁停步,侧头望去,只见一位看起来二十七、八岁的姑娘立在泥人摊后,正笑吟吟的望着他。


    “真的是你呀,小哥的样子可是和十年前一样,一点儿没变……何时来的幽都,怎么不见晴雪?”


    百里屠苏:“……”


    “难道……你们吵架了?小哥是来寻晴雪的?”


    “……”


    “小哥看起来不像是会同女孩子吵架的样子啊,不过么……既然彼此喜欢,偶尔吵个架也不算什么,话说开了就可以了。”


     “……”听出她话里同晴雪的熟稔,猜测她许是晴雪好友,百里屠苏摇摇头,有心解释,又不知该从何开口。


     而不待他那边想好措辞,就听静虹那边又道:“我猜小哥和晴雪还没有成亲吧,可就看晴雪为了去人界找你,牺牲那么大的份儿,也能看出晴雪心里是喜欢你的……”话未说完,就被少年截断。


    “牺牲?!”百里屠苏剑眉紧锁,目光灼灼,声音虽冷,却难掩语气里的紧张,“请问,这是何意?”


    静虹被他这样盯着,也是吓了一跳,万万没想到两人在一起这么久,晴雪竟是一点儿口风都没露,瞧这小哥的意思似是毫不知情,想来晴雪选择隐瞒必然是有自己的考量的。这……突然被她捅破了,晴雪不会怪她吧?


    “这……”内心惴惴,表现出来的自是更加迟疑。


    她犹豫,百里屠苏却不曾犹豫。事实上,他早就有所怀疑了——他容貌不变是因为早已死去而尸身置于冰洞,冻结了这具身体的年龄的缘故,那晴雪容颜不改又是因为什么呢?可是……用了什么伤害自己的禁术?


    晴雪似乎对过去的那十年讳莫如深,不愿多说,她不说,他当然也可以不问。只不过如今因缘巧合碰到一个疑似知情的人,他也没有理由不打探一二。


    是以,在静虹吞吞吐吐的时候,百里屠苏对她抱拳行了一礼,微微低头道:“万望告知。”


    “哎……这……”静虹见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叹了口气,像是豁出去般,对百里屠苏道,“告诉小哥也无妨,只是我也所知不多。当年……”


    十年前,晴雪孤身回了幽都求见女娲娘娘,之后不久又急匆匆的离开,没和任何人多谈一句,只是她毕竟是幽都千万年来唯一一个被赐予了灵女一般长久的寿命却不必在娲皇神殿随侍女娲大神的“灵女”,所以这个消息最后还是从神殿中传出去了,一时哗然。


    从有灵女开始,幽都人的固有思想就是想要长生不老,便需进入神殿成为灵女,之后千百年如一日心无旁骛地侍奉女娲大神,换言之,长生,是要牺牲自由来换取的。


    而今,风晴雪既得了长生,又不曾牺牲自由,且得以常年在人界行走,这已经打破了幽都固有的规矩,若是此例一开,难保以后不会有人相继效仿。


    大家议论纷纷之际,女娲的旨意从娲皇神殿中传出,言明风晴雪的长生也是牺牲了一样东西换来的,且是比自由更可贵更珍惜的东西,无所谓打破规矩,也无所谓不公,他日若有后人也愿做此牺牲,或也可做第二个不必入神殿的“灵女”。


    不知是女娲旨意中的“牺牲”震住了幽都人,还是慑于女娲神祇的威严,总之这件事就这样被压下去了,至少表面上是没有人讨论了,当然私底下,难免还是会有所猜测。


    “……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若想知道更多,小哥只能去问晴雪了。”


    “多谢……”


    随着静虹的叙述,他耳边有一个声音在不停的回响,那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已如惊涛拍岸,震得他几乎听不见其余的声音,头脑中似乎也有什么东西欲要挣脱厚重的枷锁,他眼前是一片片的重影,且头疼欲裂,勉强稳着声音与静虹道了谢,不待她回应就步履匆忙地离开了这里。


    百里屠苏一路疾行,避开行人,到了一处无人的空地,方放任自己坐到地上,他闭目,单手撑着额角,那个一直回响的声音,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风晴雪……你已经决定了么……”


    “是……请女娲大神赐予我如灵女一般长久的寿命……我只希望,能够有足够的时间……去寻找真正的重生之术……”


    “……哪怕你终会一无所获……”


    “是。”


    “……哪怕你要看着所有熟悉的人都化作尘土……”】


    [“我一直觉得……自己终究要走上和别人不同的路,当朋友亲人渐渐老去离世、化作尘土的时候,或许我还活着……心里还是会忍不住难过……好像只有自己一个人被留了下来……灵女永远都只能是别人命里的过客……”]


    【“是。”】


    “晴雪……”


    【“……哪怕这一世之后便化作荒魂……再也不得轮回?”


    “……是。”


    “……哪怕……你历经千辛万苦复活的那个人……再也……不会记得你,不会认出你……你们只是陌生人?”】


    [“我……不会再去做灵女了。因为……我想陪着苏苏。”]


    【“……是。”


    “既已决定,他日勿悔。”


     “风晴雪,”】


    [“……有什么遗憾不遗憾的,大哥说过,世上本来没有那么多两全的事情,要打定主意选了一边,就别再贪心另一边,不要回头,也不用后悔。”]


    【“不悔。”】


    [“可我不会后悔,苏苏同其他事情……我、我想把苏苏放在最前面……”]


    “晴雪……”


    “呃……”


    两道声音从交替响起到渐渐相汇,交融成一股,不断在他耳边回响,于心海之中掀起滔天巨浪,一遍遍的冲击着记忆的堤坝,恍惚中他似乎听到了枷锁被击碎的巨响,无数画面如千军万马,席卷而来——


    良久,席地而坐的少年放下支撑着额角的那只手,缓缓抬头,睁开双眼。


    那双黑眸清朗如旧,只是眸底冰封的雪原似已悄然融化,照比自冰炎洞清醒过来时,依稀仿佛多了一些什么。


    若真的说,多了什么东西,大概也算不得贴切,毕竟,他只不过是想起来了,只不过……从这时起,才算是真正的活过来了……


    那些尘封的……久远的……被晴雪有心隐去的过往,他终于……全部记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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